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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北上广:为什么这些年轻医生选择回到三四线城市“躺平”?

原标题:走出北上广:为什么这些年轻医生选择回到三四线城市“躺平”?

文/陈玉琪

2018年,辛元从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毕业,在体验了华山医院、瑞金医院等知名三甲医院的高强度工作后,她选择在南京郊区的一家二甲医院“躺平”。她形容自己是无师自通、不随大流的“临床躺学”先行者。

所谓“临床躺学”,起源于知乎,它的“创始人”、同时也是普外科医生陈子杨概括,其核心思想是“走进舒适区”。

知乎问题“临床躺学到底是什么”获得近90万浏览量

一些在知名三甲医院学习、工作过的年轻医生,正在“逃离北上广”,放弃成为顶尖专家,回到小城市,获得轻松、稳定的生活。

“临床躺学”缘起:出走大三甲,回基层躺平

因为一次采访,陈子杨觉得自己被人摆了一道。

在自媒体“医学界”对陈子杨的采访中,“躺学”本意被曲解,将他塑造成是一个得过且过、消极怠工的医生,每天上午10点做完三台切除胆囊手术后,就能下班“摸鱼”。

陈子杨对这样的误读感到很生气,他提倡的“临床躺学”,不是不负责任、不求上进。他认为,“临床躺学”适用于那些不适合科研与高强度工作的医生,他们可以选择规避顶级三甲医院的恶性竞争,回到家乡,进入三四线城市的次一级医院,适当的工作量能提供更高质量的医疗服务,对医生而言也能获得更高性价比的职业生活。

这与传统的医学生就业观颇为不同。此前,平台好、收入高、有面子的顶级三甲医院才是就业首选。

但在顶级三甲医院竞争日趋白热化、对医生的学历和科研要求水涨船高的背景下,年轻医生想要凭借自身努力在这些医院争得一席之地的难度越来越大。

以北京大学第三医院为例,其2020年医师岗位接收的71名应届毕业生学历均在硕士及以上,博士学历65人,且多毕业于北京大学医学部、北京协和医学院、首都医科大学等知名医科院校。

北京大学医学部2014年-2018年873名毕业生就业去向(图片来源:《北京大学医学部2014-2018毕业生就业去向报告》)

因此,“临床躺学”引发了许多年轻医生的共鸣。

6年前,陈子杨本科毕业后,回到家乡河南的一家三甲医院工作,没有发生过医疗事故和医患纠纷,今年顺利通过考试,评上了主治医师。

相比之下,大型三甲医院的晋升之路要难得多。

毕业于北京协和医学院、曾就职于多家三甲医院的医学博士刘不言介绍,尽管医院升主治医师的文件写着可以不提交论文,“但实际上没有科研成果是肯定没戏的,别人都有,就你没有,你都不好意思上台说话”。

从住院医师到主治医师,再到副主任医师、主任医师,医生每次晋升都需要完成一定的科研任务,一些医院甚至还引入了“非升即走”的机制。

以中南大学湘雅医院为例,新进医师按培养模式不同,在聘期内需要完成5~17分不等的学术绩分,如果聘期届满但未达到条件,医院将终止或解除聘用合同。

中南大学湘雅医院新进医师聘用模式与培养要求(图片来源:《中南大学湘雅医院2019年度招聘公告》)

因此,对于许多在顶级三甲医院工作的医生而言,不仅临床压力大,还多了科研这项必修课。

“即使有了职称,三甲医院一般都是高职低配。”刘不言说,“拿着主治的头衔,干着住院医的活,给住院医的钱。”

刘不言所指的“住院医”,即住院医师,在现行的医疗体系中,医生由职称定薪,从住院医师(初级职称)、主治医师(中级职称)到副主任医师(副高级职称)、主任医师(正高级职称),职称是造成医生收入差距的重要原因。

根据丁香人才发布的《2020中国医院薪酬调研报告》,2019年医院平均薪酬为18.5万元。从地域看,一线城市平均薪酬25.3万元,二三线城市为19万元;从职称看,初级、中级、副高、正高职称的平均薪酬分别为11万元、16万元、24.2万元、32.4万元。

图片来源:丁香人才《2020中国医院薪酬调研报告》

“临床躺学不是给精英准备的。”武汉一家三甲医院的麻醉科医师凌楚眠认为,拥有极高科研禀赋、经过优质医学教育、有大展宏图的雄心和能力的医学精英,在我国医疗工作者中只占很小一部分,精英之外,还有90%以上是普通医疗工作者。“他们是托底我国庞大人口健康的主要医疗力量。”

“‘临床躺学’是人才资源合理调配,对医生个体而言,是差异化竞争和追求最优性价比的体现。”凌楚眠说。

“大城市容不下肉身,小城市放不下灵魂”

回到家乡医院,陈子杨平均能在下午2点完成一天的手术,不上夜班的话,在每天下午4点第二轮查房,对住院病人进行查漏补缺后,就可以下班了。

由于科室人手比较紧缺,陈子杨有时候一周要上两个夜班,“平均下来,我一周工作时间超过80个小时,也堪比‘996’了。但工作强度是弱于大医院的,也会有更多的时间来回顾自己的治疗,避免出现差错。”

下班后,因为没有科研压力,陈子杨的休闲时间都属于自己和家人,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没事在知乎上写写回答。“没孩子的时候经常会出去玩,但有孩子了,可能骑车带孩子出去转一圈,就跟普通家庭一样。”

但对于刘不言而言,手术台上一站站一天,晚上七八点下不了班是常态,即使值夜班,顶多休息半天,第二天还得接着上班。

下班以后,是科研生活的开始,刘不言得接着查文献、做实验,常常晚上10点、11点还在动物房处理小白鼠。“几乎平时所有时间都在做这个事情,唯一的娱乐方式就是睡觉。”

陈子杨和妻子的月工资加起来将近1万元,虽然不高,但好在小城市物价便宜,也没有房贷、车贷的压力。他觉得,大城市医院虽然工资高,但工作量也大,算时薪的话和小医院没有太大区别。“付出和收益不成正比,我觉得这也是(临床躺学)戳中大家痛点的原因。”

“你不上到一定的级别,其实你还是在底层,不管干几年,其实待遇都差不多,也就是普通公务员水平。在大医院,优秀的人才扎堆,你可能熬8到10年都上不去。”刘不言说。

但另一位医学博士岳温常也指出,虽然年轻医生的收入差不多,但大城市的上限更高。“在北上广这种一线城市,医生工资的上限很高,有的医生可以月入十几万元,但在县城的话就很难。”

除了压力和待遇,大医院和小医院在医患关系方面的差别也十分明显。压力小,意味着医生和患者之间的关系可以更紧密。

在大三甲工作时,辛元觉得自己被“异化”了。“为了生存,为了留下来,每天连轴转、不停地工作去完成指标。大家都在追求绩效,怕被病人找麻烦,跟病人相处是一种防御的态度。”

但到了小医院,辛元觉得自己和患者是邻居、是老朋友。她还打造了一个线上病友社群,试图把这种其乐融融的关系带到线上。“在小医院你确实会感受到你是在帮助人,有一种行医救世的感觉。”

回到小医院“躺平”,就舒服了吗?

医学是经验科学,诊治病人、拿手术刀都是熟能生巧的事。“我常说做手术就像‘开车’,不管什么学历或者天赋,开久了都是一样的。”每两年,陈子杨就要去大医院进修一次,为的是更多的手术机会。

“比如说切除胆囊,在我们医院年轻大夫可能要等很久(才能上手术台),但在大医院,每天都有切不完的胆囊。每天做三台和等一个月才能做一台,对医生成长的区别是很大的。”陈子杨说。

“留在大医院,在大家心目中社会地位就是会比较高。”在小医院,辛元更容易遇到不信任自己的病人。“他们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说自己去过大医院,觉得大医院有多厉害,这种时候还挺不舒服的。”

在病人心目中的社会地位困扰着回到小医院的年轻医生,而在人情盛行的小地方,病人加塞、潜规则、复杂的人际关系也是家常便饭。于是,在医生社区论坛丁香园里,有医生感慨:“大城市容不下肉身,小城市放不下灵魂。”

图片来源:丁香园论坛

医学生挤破脑袋都想进大三甲,而基层医院留不住人,一部分原因是我国还没有完善的分层诊疗体系。

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组织与战略管理系教授刘学介绍,为了解决“缺医”的问题,新中国成立初期建立了大量医学专科学校,目的是通过短期培训,培养具备基本医疗知识的、面向基层的医生。

“过去基层医疗机构的医生起点是非常低的,而医疗行业是高信任成本产业,随着经济发展、公众对生命质量的关注度在提高,公众对基层医疗机构的信任度在降低。”刘学说。

他认为,“基层首诊、双向转诊、急慢分治、上下联动”的分层诊疗体系在中国始终没有非常有效地运行起来。以北京为例,2019年三级医院诊疗人次数占全市医疗机构的46.6%,社区服务中心仅占25.8%。

而在英国,全科医生承担了大多数常见病的诊治,90%的门诊、急诊由家庭医生首诊,98%的门诊处方由全科医师开出。

刘学认为,当基层医疗水平提高,患者回归理性,在大型三甲医院就诊的需求减弱了,回到基层医院就诊的病人增加了,基层医院医生不管在待遇上还是在社会地位上,都能得到提高,优秀医生回到基层医院的数量自然会逐渐增加。

而“临床躺学”等观念的出现,从侧面反映了医学生的就业观念也发生了一定的变化。

辛元回忆,在她毕业的时候,名校医学生宁可出国进修、做博后,回来以后再进大医院。“有一种进不了大三甲的名牌科室,人生就完了的感觉,觉得(去小医院就业)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大家会比较低调,都不会拿出来说。”

但这几年,风向发生了转变,她发现越来越多回到小医院的医生也能大方地承认。“形成了一种气候,大概真的去了基层以后发现,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差。”

她所在的医院里,有大院子,有花圃,能种地,围墙外就是一片森林,还有好多散养的猫能逗玩。

辛元所在医院里的猫(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我在郊区的山里过着隐居避世的生活。”辛元形容。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辛元、陈子杨、刘不言、凌楚眠、岳温常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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